同样是一杯茶,在口渴之时是佳饮,在书房就会带些文人的诗意,在高楼大厦写字间又不无小资的闲情雅致,在酒店则可能是商人的运筹帷幄……茶还是那杯茶,能喝出什么样的味儿,则取决于个人,更取决于何时何地何景。
在一杯茶中找出不同文化味道以及某种内在规律,也是以特里·克拉克和丹尼尔·西尔为首的新芝加哥学派创立场景理论的内涵之一。场景理论是国际上首个分析文化风格和美学特征对城市发展作用的理论工具,从消费角度来解释后工业城市发展的经济社会现象,以区别于以生产为导向的工业理论。场景理论涵盖了从经济增长到居住地选择,再到选举和新社会运动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两位学者认定,场景,正在重新定义城市经济、居住生活、政治活动和公共政策。
后工业时代,人对精神追求的权重显著加大
“场景”一词来源于电影,“包括对白、场地、道具、音乐、服装和演员等影片希望传递给观众的信息和感觉”。创立场景理论的灵感,来自于电影场景却又有所不同。简单点说,场景理论就是解析一个地方的整体文化风格或美学特征,这种风格或特征来源于各种舒适物的组合。舒适物组合的不同,其场景外在表现自然不同,效果也就千差万别。
在《场景:空间品质如何塑造社会生活》两位作者的眼中,虽然各种舒适物功能各异,但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有机给合,孕育出了特有的“文化和价值观”。打个简单的比方,尽管当今太多城市的街道和建筑物大同小异,但一座城市里没有绝对一样的两个社区,这也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家园”不可轻易替代的原因所在。
场景理论的产生是城市发展的“形势所迫”。上世纪90年代,在一些发达国家,工业纷纷搬离中心城区,城市原有的生活区与制造区的混搭模式渐渐远去,工业区原有空间被“文化创意、休闲娱乐、高新技术和金融服务等新兴产业”填补,于是“城市形态开始由生产型向消费型转变”。城市功能区位由此变得更为清晰。作为后来者的中国也不例外,比如位于北京朝阳区的“798艺术区”,前身就曾是电子工厂。
制造业将城市空间让渡于新兴产业,并非简单的产业更替。两位作者分析认为,“工业时代的学者们更多地把城市看作具有生产意义的地点,而后工业时代的学者们可能更多地把城市看作具有美学意义的地点,消费、体验、符号、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等文化意涵。”不难看出,工业时代城市空间的利用更大程度上体现了人们对物质的创造与追求,而后工业时代人们对精神追求的权重明显加大。当城市形态逐渐由工业生产向消费转型,传统的工业理论和人力资本理论也就很难再对城市发展提供有力的理论支撑了,场景理论于是应运而生。
《场景:空间品质如何塑造社会生活》是克拉克团队历时12年深入细致研究的重要结晶。克拉克团队依托国家电信黄页、邮政编码和人口普查资料,在调查了美国、加拿大、法国1000多个城市的餐馆、酒吧、咖啡馆、书店、博物馆、足球场、珠宝店、服装店、画廊、剧院、影院等消费娱乐设施后得出结论:“不同都市设施具有不同的价值取向,比如教堂取向传统保守、酒吧取向刺激开放、俱乐部取向自我表达、图书馆取向知识进取……”在分析归纳这些统计资料后,他们选择从真实性、戏剧性、合法性三个方面15个维度,对舒适物逐一赋值,然后计算出分数,从而测出场景的价值取向,如开放或保守、张扬或寂静、愉悦或沉闷等。
按照克拉克团队设计的这把“标尺”,任何场景都可计算出一个不同的值。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个值绝非一成不变,毕竟一个地方的消费设施有时会因经营策略、市政建设等原因而出现变化。当然,正常情况下这个值也不可能大幅波动,毕竟,由城市生活形成的美学文化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沉淀。
文化特征是一地经济财富的重要决定力量
既然场景理论因城市发展而生,如同工业理论和人力资本理论,这个理论最终也为城市发展提供理论指导服务。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爱德华·格莱泽曾在《城市的胜利》一书中提到,后工业城市优势体现在吸引高素质人群的能力上,而这种吸引人才的元素不是传统理论强调的经济性因素,而是城市所能提供的文化与生活方式。过去的城市发展严重依赖生产制造,而在未来,消费特别是文化消费将会成为城市发展的内生动力。本书两位学者认同这样的判断:“一个地方的文化特征是其经济财富的重要决定力量”,而“文化土壤培育不同的场景,继而带来不同的经济效果”。
场景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密不可分,打造场景,有助于驱动城市经济发展,但经济并不是场景形成的必要前提条件。北京798艺术区的形成,更大程度上是自2001年起一些北漂艺术家扎堆的结果。就现实情况而论,场景的形成有多种可能:既可能因为自上而下的政策规划,比如近年来国内一些城市规划的创意社区;也可能因为自下而上的市场演化,比如近年来国内一些开发商打造的集商业、娱乐、休闲和住宅为一体的多功能区。
特里·克拉克和丹尼尔·西尔坚信,高值场景至少可通过三种“外力”打造。首先是高层级政策,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顶层设计”。比如港口、机场、铁路等基础设施,因牵涉面广,投资大,建设难度大,通常离不开宏观政策的支持。其次是地方政策,这可以视作地方的战略发展规划,甚至还可细化到城市的区位规划。本书提供的思路颇为缜密,即对应场景的三个方面15个维度,综合当地居民愿景,合理规划。再就是“自下而上”的经验。这一点很重要,放眼现实生活,许多声名贯耳的场景,其实是自发形成的结果。俗话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兴趣爱好接近的人聚集于同一社区时,显然更有助于形成场景特色。前面多次提到的798艺术区,近年来渐成气候的北京市通州区的宋庄艺术区,都是艺术家自发聚集的结果。当然,这里所指的兴趣爱好,至少须满足两个条件,即“迷人”和合法。
需要注意的是,两位学者关于打造场景三种力量的建议,虽然都离不开规划建设,但绝不应等同于简单的大兴土木。换言之,无论政策引领还是规划制订,都应对照场景的三个方面15个维度内容,科学决策。盲目大干快上,极易形成一些看似高大上,实际无人肯前往居住的“空城”“鬼城”,以及毫无内涵也无人气的人造景观。在这方面,国内外不少城市均有过惨痛教训。
再者,打造场景的三种力量看似实施主体不尽相同,但最终落脚点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人。是人就有习惯有爱好,就有不同的判断标准。倘若场景打造失去人文关怀这一重要前提,表面光鲜的场景实际可能冰冷异常,无人问津。从这一层面看,投资多寡与场景值高低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
虚拟场景到底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如同译者吴军所述,两位学者在场景理念方面的研究极具前瞻性,但这种理论尝试亦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如本书调查数据不少依托电信黄页和邮政编码,这在已快速进入移动互联网的今天显得有些落伍。还有,人固然可以打造场景,而场景也在影响人们的消费习惯。场景确可以吸引高素质人才,但如果某些要素门槛过高甚至是紧缺,即便场景值很高,所谓吸引力也可能变成水中月镜中花,比如高房价和教育资源的掣肘。
就目前的情形来推测,未来的城市场景或有两种发展趋势。
一种是城市场景从满足基本消费功能需求向生态宜居型转变。以我国的城市为例,过去全家老小挤在狭窄的空间,现在许多家庭住房条件得到明显改善。作为“先富群体”,对住宅的需求逐渐由刚性过渡到改善性住房。这意味着人们不再满足于个人享用内部空间的宽阔,更衍生出对室外空间的更高要求,日益看重生态环境。
另一种是现实场景向虚构场景转变。两位学者强调的许多场景都基于现实,事实上,在互联网带动下,我国早有不少软件将社区虚拟化。在这些虚拟社区里,学、吃、喝、玩、乐等应有尽有,APP上的许多消费需求都能做到送货上门或精准定制。而随着5G时代来临,穿戴设备的广泛应用,“物联网”极可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虚拟场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我们会不会掉入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所描绘的那种全部由智能操控的“未来陷阱”呢?再更深一步看,伴随互联网技术的摩尔式演进,未来的茶很难不被电子化虚拟化,喝茶的生理感受没准会被逼真的科学技术模拟。至于喝茶形成的场景感受,亦可能只取决于我们摁下哪个按钮。这一个个虚拟场景,到底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对此,场景理论没能提供答案,只有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