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城市与我们:跨越边界”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上,人类学家项飙以《从虚拟世界到真实社交,我们如何重建附近?》为题,提出“最初500米”的设想。
在数字时代,人们前所未有地依赖网络,沉溺于虚拟世界,真实的社交逐渐稀缺。人作为城市的主体,需要有意识地跨越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正因如此,三联人文城市季以“跨越边界”为题,邀约包括项飙在内的八位嘉宾,围绕虚拟与现实、有形与无形等各种不同的“边界”展开对城市与边界的探讨。
项飙说,他对于“最初500米”的思考,是针对“最后500米”而来的。“最后500米”是电子商务公司平台、物流以及由城市管理部门提出的,“最初500米”则是反过来,从每个个体出发,从自己身边的500米延伸开来,连接一个更大的世界。
去年,项飙舍弃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的教职,奔赴德国城市哈勒,在国际顶级科研机构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担任所长。
不会说德语的项飙,目前跟家人定居柏林,平时坐一个多小时的高铁从柏林前往哈勒工作。在建于20世纪10年代的百年老公寓楼里,他以“最初500米”的方法,开始自己在新环境下的社会行动。
他家附近没有地铁,只有公交车,步行去女儿的学校只需十分钟。步行是他观察四周的机会,周围的人纳入他的视线,成为关于“附近”的研究对象。他跟卖冰激凌的意大利人攀谈,观察修自行车的以色列人的工作方式。他留意到楼上住着一位钢琴家、一位数学家。在楼下花园散步,又认识一位退休的德国工程师,一段随意的聊天开启他对俄乌冲突的新思考。长时间的观察,带着真诚去对话,是项飙了解事实细微肌理的“唯一可靠的办法”,也是他认为的当代社会科学最好的研究方法。
这些年,不少学者从各自学术领域跨界到大众视野,成为明星学者,项飙是其中之一。他从人类学视野出发,以细致入微的表达输出独到观点。在《十三邀》节目中,他与许知远关于内卷的对话,形成了社会热点话题和共识。他那句“我们要不断抽打自己,让自己这么空转”,成为关于内卷死循环的讲述中,一种无比真切的描述。
项飙认为,现代社会的趋势是人越来越原子化,对附近丧失兴趣。随着“附近”的消失,人们很难在现实中切身了解其他群体是怎样生存的。
这种“附近的消失”,在今年疫情期间又被人们反复讨论。在上海这座25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各个社区的团长开始涌现,在特殊时期帮助解决社区物资的燃眉之急,实现民间互助。消失已久的邻里关系、人际关系在疫情时期重新建立,“远亲不如近邻”也多了一层“患难与共”的含义。
在“最初500米”的提议中,项飙希望每个人能从身边的人开始观察留意,从一草一木,从邻里,从周围的人和事,去探究“最初500米”是如何聚合在一起的。
“它是一种以我们个体出发,从每个人自己出发的一个小小的社会行动。”他说,当每个人从自己身边的500米去看,就能把个体和更大的世界联系在一起,“比方说每天早上你跟电梯里的那些邻居是什么关系,你出门的时候跟那些保安是什么关系,你跟每天早上经过的早点铺、业主、打工人是什么关系?”
生活在中国,人们能享受极为便捷的生活,比如动动手指,就能在任何时段迅速点上一份外卖。在项飙看来,这是城市生活的“功能性过剩”,“今天的各种硬件、软件的发展,各种管理措施的到位,其实使得我们功能性急剧发达,甚至过剩”。
相对而言,他认为城市生活的生态性不足。这就造成人们表面上在社交媒体上极为活跃,但年轻人又觉得内心孤独无援,身边缺乏强有力的支持系统,非常个体化。有些年轻人在线上才感受到真实,敢于表达自我,但在现实生活中,不知道如何与人交流。这些都是“功能性过剩”、“生态性不足”所产生出的悖论。
“吃饭靠外卖,出门打滴滴。上下楼坐电梯,看着手机根本不管身边的人是谁,那样的生活是最舒适、最高效的。但同时我们知道,在这样高度舒服的环境下,会出现空虚、焦虑、压抑,然后是病理上的抑郁症。这些问题的出现,不是因为困难太多,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了解困难、了解差异的基本能力。”在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上,项飙这样说。
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项飙进一步阐释了他对社区、对“生态性不足”的看法,以及我们应该如何重建“附近”。
《跨越边界的社区》(修订版)
项飙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3月版
对话项飙:从“最初500米”重新理解自己和周边
第一财经:社区这个概念最早是由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这本书提出的,他强调社区和社会共同体是一种组织化的治理体系。过去,中国的社会共同体以单位为纽带建立。随着单位制瓦解,社区就变成了这个时代社会共同体的连接渠道。你怎么看社区概念在中国的变化?
项飙:我们可能首先需要对“单位制”做一点澄清。单位制是改革前对在城市里大单位里的职工而言的,所以它针对的人群是非常有限的。对于没有正式单位的、或者单位比较小的城市居民来说,邻里街道还是最重要的一个生活组织的方式。广大的农村就更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