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售书的时候,作家是最无助的。他的脑袋被迫垂下,脑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眼睛瞄向扉页,汗水向内分泌,些微抽动的手指操作着笔写下大名,心中指望对面的读者完全是出于热爱,而不是买卖。
这是一个谦卑的行当。它的高光时刻不过是一种手腕动作。当辛波斯卡因为从事这个行当而获得一个受到世界性关注的奖励时,她就落入了至暗之中,如同1996年末的一个晚上,她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里体验到的:除了浴室灯,她无法点亮房间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要是在过去,这样的体验或能促成一首诗,可是这一次的后果是,她必须经过长达9年的沉默,到了新世纪的2005年后才又拿出了新作。得诺贝尔奖,是这位聪明睿智的波兰诗人晚年遭受的一大打击。
写作是个谦卑的行当,本来就不该让写作者站立到高光之下。辛波斯卡有一本书,是她跟年轻的写作爱好者的通信集,她的言语常常毫不留情,当对方表达了被一瓢冷水浇头的痛苦时,她回答说:“我亲身体会过冷水浇头的治愈效果。”她尖锐批评那些人对名誉的觊觎。“你只是看到那样一幕:你在崇拜者的包围之下朗诵诗歌——哪里来的诗歌?你必须先把它们写出来,很痛苦地修改……”她一次次地告诉那些人,别想着自己写下的一个无比美妙的句子能够立刻得到回报,这么想的人应该感到羞耻。“要是十几二十年后才有回报呢?”她问,然后转了个方向,“要是这个精心设计的句子从未得到过任何公共意义上的回报,却在黑暗时刻支持着作者,充实了他的生活,那又会如何?”
那又会如何?写作就应该是自己内心的需要,写出优雅精确的句子并不是为了卖掉,而是像骨髓制造出骨细胞一样,是一个自然而坚实的过程。初学者就是要养成日复一日安静、孤独、谦逊的工作习惯,从不渴望得到人们的钦佩,甚至都不渴望看到印在媒体和书籍上的自己的名字。而且,辛波斯卡说,写作者还该懂得“自己的书并不是唯一值得阅读的东西”,因此需要读别人的书。
她还有一本书,《非必要阅读》,那就是读别人的书的产物,其中收入了辛波斯卡从1953年起,一直到1980年代初为一份波兰报纸写的专栏,这可算是一个谦卑的成就,她的文章都是千字上下,保持着“读感”的形式。她什么都读,从畅销书,到知名经典,从小说到日记,从科普读物到罗马神话;她读安徒生童话,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的日记,读希区柯克和儒勒·凡尔纳的传记,也读一些趣味历史小品如《纽扣简史》《拥抱简史》之类,还读园艺类、饲鸟类的指南。读每一本书都需要付出时间成本,而在这些小文章里,我们看不到有哪一篇流露出勉强而写的情绪,没有哪一本书让她吐槽说不值一读。不过,所有的书也都被拉到一个特别平等的关系里:我们可以想象女诗人将它们拿在手中把玩的样子。
文章每篇都不分节,因此特别小巧。可是在随手的表象下又能见出一种抓要点的本领。就说给《凡尔纳传》写的读感吧,辛波斯卡上来就展开了一批事实:凡尔纳是“某个写过约80部幻想冒险小说的人”,是某个“创造了数以百计的人物”,其中至少有两个人物成为经典的作家,以及,是“某个将每一刻闲暇用于阅读大量游记和密切注意所有最新技术发明”的人,然后她问,像这样的“某个人”,还能“找到时间去培养他的个人感情、同情、友谊和爱吗?”这就是这本传记要回答的问题——然而,传记作者在回答它的时候并不是肯定的,为什么?辛波斯卡讲,因为凡尔纳在自己的家庭和故乡是个暴君,冷漠无比的“情绪残疾者”,言下之意,他基本上是没有那个时间的。
辛波斯卡用全部的好奇心去领略这种戏剧性的反差。在对老陀夫人的日记的读感中,她讲到,安娜“谦卑而盲目地”爱她的丈夫。老陀犯有可怕的癫痫,热衷赌博,脾气乖戾,把家庭生活变成了一座“充满恐惧、焦虑和屈辱的地狱”,可是,辛波斯卡并没有自作主张地为安娜鸣不平,或是指出她的“受虐狂”云云,而是讲了安娜的幸福是发自内心的,她就是能以在疾风暴雨中收获的一丝快乐而备感安慰。
女诗人讲到,安娜的经验是不可借鉴的,对任何想成为贤妻良母的人而言,这本日记都没用。这个总结也很有意思,可以看出,辛波斯卡对于“阅读”一事的认识是极低调的,对她选来读的书,她只说出她读到的并能用自己的语言来简练表达的内容,而不往别人那里推荐;也许她认为,荐书是一件涉嫌狂妄的事情。
安徒生童话,是本书中提到的最具知名度的一本书,她的读感同样是从提出问题来进入的:该怎么看待童话里的暗黑情节?安徒生的不少童话里都有欺骗,有杀害,有可怕的死亡,可是辛波斯卡说,“安徒生吓坏儿童,但我敢肯定没有任何儿童记恨他,哪怕在他们长大之后也不”。这又是为什么?她的理解是,安徒生给儿童讲“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悲惨,人生经常不应有的失败”,即便暗黑,可他的态度是严肃的。从另一个角度讲,要写不快乐的结局的故事是需要勇气的,安徒生“相信你必须努力向善,不是因为善有善报……而是因为恶源自智力和情感的发育不良,它是贫困的一种形式”。
这可说是一番妙论,尽管安徒生本人甚至都未必想到这些。
辛波斯卡有一首名诗,从色情制品开始说事,写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