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在新书《人海之间:海洋亚洲中的中国与世界》中,学者杨斌将视角重新放到古代中国扬帆深海的最远处——印度洋世界。除了中国人非常熟悉的郑和下西洋,他还展现了更多被历史遗忘,但又同样非常熟悉印度洋世界的人。
后来印度洋被我们遗忘了
第一财经:说到海洋史,一般会想到大西洋奴隶贸易、太平洋战争,《地中海史三部曲》等。印度洋虽然离中国比较近,但相对而言是较为陌生的一片海域。不知道我这样的印象是否准确?
杨斌:是这样的。其实大西洋、地中海跟我们关系很远,地缘政治都关联不上。很多人说“中印”,就是指中国和印度之间,但我想把它改成中国跟印度洋世界之间。在历史研究中,海洋史的研究比较边缘,最近二三十年才得到重视。传统的商贸往来研究,华人华侨研究,都是把海洋作为过渡,没有把海洋作为主角看待过。大家都知道是乘船去的海外,具体到哪里坐、怎么坐,花了多少天,经过什么洋流、季风,哪个季风能走,等等,这些细节并不知道,也不清楚大海在中外交流中究竟起什么样的作用。所以历史研究需要一个海洋的角度,何况地球上大部分区域都是海洋,海洋跟大陆同样重要。
我选择研究印度洋,是因为我们跟印度洋曾经一度关系非常密切,但是后来印度洋被我们遗忘了。过去讲中印之间,我们想到的就是陆上丝绸之路、佛教往来等。这些当然是对的,但是也不全面,佛教往来其实陆上和海上都有。秦汉时期安南是中国的一部分,在公元1世纪佛教传入中原前,安南就有佛教的确切印迹了,佛教最早就是从海上丝绸之路到达中国的。所以从海洋史的角度看,的确会有很多启发,正因如此,这十几年我的研究领域和兴趣就是中国、东南亚与印度洋的三角关系。
第一财经:《人海之间》出版后,你做了一场读书分享,题目是“数以万计的中国人曾经到访,但古代中国为何失去了印度洋”,怎么理解里面的“古代中国失去了印度洋”?
杨斌:活动预告发出后,也有很多朋友问我,难道中国拥有过印度洋吗?我觉得这样的反问好像有道理,但实际上前提是“拥有”,所有权是排他性的,主权是我的就不是你的,是你的就不是我的,而“拥有”并非如此,我举自然界的或者生物界的例子,有共生、重生、寄生等各种形态,你能把它们分开吗?
回到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没有印度洋的“主权”,但是我们曾经参与过印度洋的网络、贸易、交流、信息往来。郑和下西洋之前,我们跟印度洋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了。中国的商船每年有规律、按季节地往来于印度洋,比如说元代的汪大渊在1330年登陆了马尔代夫,登陆了南印度,看到南宋末年中国商人捐资修的一座塔,体现出他们和南印度当地人之间亲密合作的关系。
郑和七次下西洋,持续了20多年,前后有几万人到达印度洋。1433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之后,中国人就没有再成规模地前去东南亚。1567年明朝开放海禁,中国人开始开发南洋,就跟印度洋、跟印度之间产生了隔膜,之后几百年间只有五六个人去过印度洋,而且还是在19世纪传教士时代才去的,这是多大的反差,对吧?所以我说“我们失去了印度洋”。
更重要的是,历史上中印两个大国之间出现隔膜,就是那个时候造成的。唐朝我们有玄奘、义净,他们会梵文、巴利文,很了解印度,邻国也有人去印度。郑和下西洋之后的几百年里,去印度的中国人很少,印度学我们的地方也很少,慢慢就变成两个大国虽然是邻居,但互不了解,互相漠视,甚至一度互相敌视。
印度洋贸易血腥史更少
第一财经:在《人海之间》中,你自己非常满意的内容之一是对“港口爱情”的研究,认为它是对性别史的重大发现,为什么这么自信?
杨斌:这个绝对是我对海洋史、性别史的重大发现。你看之前的海洋史里面,谁谈到女性了?没有。出海都是男的,海盗也是男的。女性的角色在什么地方呢?留守,不过她们的留守也没有被写出来。
但是我发现,在亚洲海洋之间,有商品流动、人员流动的港口城市,会出现“港口婚姻”这种特殊的婚姻模式。这种婚姻是跨文化、跨族群的,虽然是临时夫妻,但双方讲感情,有契约关系,要相互忠诚,完全就是现代婚姻模式。同时,婚姻存在的时间不长,十天半月,或者三五个月,感情随着季风走,船来了,两人就结合,船走了就离开,符合海洋贸易的要求,也符合人性的要求。毕竟水手常年离家,的确在生理上、情感上都需要女性的安慰,做生意也需要当地女性的帮助。19世纪时,很多华人富商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一个妻子。在华人富商研究中,大家注意到富商在当地的妻子越多,财富就越多,但是没有人联想到是“港口婚姻”。这样的史料很少,一共就六七条,我是十几年来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最近几年才把它写出来。
第一财经:大西洋海洋史上,更为有名的是奴隶贸易、殖民掠夺等,但相对而言,《人海之间》呈现的印度洋海洋史好像更“温情”,中国跟印度洋区域的贸易往来,集中在奢侈品贸易,血腥历史比较少。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
杨斌:古代中国和印度洋是在长期交往中形成的一种互利的关系,就相当于我们和小区邻居之间,彼此都熟悉,就不会有太大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