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学者张力奋给复旦大学本科生开设新课“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首个“田野标本”是平凉路2767弄,这里过去是十九棉职工宿舍区,即将拆迁征收。赶在老邻居四散之前,师生们把他们的“生活史”化成图片和文字保留下来,于是有了《平凉路2767弄:上海十九棉百年工房口述史》。
工人研究的声音比较弱
第一财经:你说《平凉路2767弄》这本书,100年以后还有人读,为何这么有信心?
张力奋:我有信心的主要原因是,它是一个记录。现在中国宏大的叙事非常丰富,但是记录和记忆非常不受待见。而恰恰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是因为它记录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宏大叙事。人的行为,人的物理世界,人的心理世界、精神世界,人的日常生活的方式,所有的一切细节,都是历史最应该记录的。
《平凉路2767弄》中的记忆,是上海记忆的一部分。100年以后上海一定会在,上海这样的城市最终要成为我们理解世界的一个路径的话,没有历史是无法想象的。而我们现在就处在一个历史急速变化的时期——一两年前,上海至少有成千上万个做核酸的小亭子,一夜间就不见了,有没有博物馆、图书馆想到说,要保存几个这样的小亭子呢?我们的历史就像一个非常猛烈的大潮过来以后,突然之间又消失了,一点印记都没有。所以我说为什么100年后还会有用,是因为非但留下了印记,还留下了非常多的细节印记。
中国历史上对非官方的历史从来不看重,而现在要理解中国,我认为民间的历史、市民社会这个角度,其实比官方史更重要。100年我已经说得客气了,我觉得这样的书500年以后,历史学家都会看。
第一财经:但是我也有个疑问,上海之前旧城改造,拆了那么多里弄,为什么你这样的研究比较少呢?尤其是网剧《漫长的季节》火了以后,有人说不仅剧里的东北工人在上世纪90年代初命运发生了巨变,当时上海也有大量工人下岗。但是我感觉关于上海工人生活变迁的声音相对较弱,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张力奋:我不敢去分析他人的东西,但是我相信,在上海讲工人跟时代命运的声音,相对比较弱一些。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作家、记者,一个历史的记录者,生活方式其实跟武康路是相对更近一点的,武康路给你的记忆当中,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还是曾经经过的东西,会给你很多体验,有些给你愉悦,有些给你一些情绪上的抚慰。
东区的研究,基本上是把你从非常舒适的区域里面拔出来。既没有钱,研究者的付出又极大,社会也不一定认可。我刚去他们里弄时,老百姓就觉得教授在这里出现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还去查我的资料,说张教授是英国回来的,他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这本书做完以后,我每两个礼拜还要去工地上“捡垃圾”,说实话这个经历和去米其林餐厅吃饭肯定不一样,尤其是一个多月前还摔了一下,到现在伤还没好。
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东区这一类的研究比较少?其实我们就问一些非常平常心的问题,因为有很多difficulty(困难),但是你从中得到的东西很少。
所以,我觉得这本书的意义除了本身的记忆价值以外,更有价值的是,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的研究是有价值的?能不能有更多的人来做?如果社会是一个人的话,成长过程当中一定会有一些他的性格,没有这样一些记录,是有问题的。其实我的这种研究方式在欧美已经成为一种学术传统,但在国内很稀少,这也恰恰说明,国内一些研究是有问题的。
你愿意公开那段生活吗
第一财经:《平凉路2767弄》中,大部分口述史都是本科生做的,他们可能会在社会阅历、对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上有局限,做出来的口述史会不会有些遗憾?
张力奋:任何研究都会有它的局限,如果是15个教授做的,肯定跟15个学生做的不一样。人类对知识、对社会认知的理解,就是这样一种过程。至于一个上海本土的学生,可能会做得比另外一个外地学生好一点,我觉得这也很正常,但是你也不要以为一个外地学生没有他的advantage(优势),因为这是完全新的世界。
任何学生我都能找到他做的文本当中好的、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我很少非常刻意地通过很中国式的方式,帮他们提高。我要让他们在这样一种训练环境当中,自己去意识到一些东西,也知道他就是文本最后的责任人。
第一财经:尤其是很多受访者都谈到当时局促的居住环境,但家庭内部成员之间是否因此产生矛盾谈得很少。学者沈奕斐写过一本《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也是访谈的上海家庭。我印象很深的是,里面有对夫妻结婚时同样住老公房,非常小,婆婆许诺婚后把大一点的卧室给儿子和儿媳妇。但她食言了,儿媳妇因此十多年不和同住的婆婆说话,家庭气氛非常紧张压抑。书中类似这样的讲述相对比较少,你怎么看?
张力奋: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里弄有500多户家庭,最后有30多户家庭接受访谈。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愿意接受访谈的居民,已经有过一个心理建设过程,不觉得他们的经历有多不可启齿。我相信你刚才所举的例子在很多家庭里都有。其实弄堂里面有很多事情,比如说有一个地下党员自杀,这样的家庭说实话有很多故事。尤其是我们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