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上,中国人在个人传记方面的材料绝对丰富多彩,”在《胡若望的疑问》的前言中,史景迁如是讲,“它们不但保存了学者、政治家、哲学家、诗人、杰出的尽忠至孝之人以及有着著名怪癖的隐士的事迹,对那些为富且仁的商人也会毫不吝啬地记上一笔。将士们也不例外……”
但胡若望不属于那类典型的传主。史景迁讲,他是个普通人,文不成武不就,也无显赫的身家,“一生中唯一可以大书特写的,是他在1722年曾远足欧罗巴,在该地小住三年有余的故事。”胡若望信从了天主教,但也未能担任显要的教职,不过,这个平庸之人的生平档案却被保留了下来,在世界上的三个大档案馆内可以查找到,为此,史景迁得以还原这次旅程的全过程——凭借他的广受称誉的“讲故事”的想象力。
“讲故事”的想象力
讲故事,这三个字,安在了研究中国史的汉学家头上,怎就显得那么了得,使人一直津津乐道?
读《胡若望的疑问》的开场白,自然会想起《王氏之死》,这本史景迁的成名作的副标题“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正合乎胡若望这个“小人物”的情形,但写《王氏之死》时的史景迁是个冒险家,经常因为故事讲不下去而犹疑,同时,他对一点点新的发现、新的领悟,又会感到激动。他说,王氏就像一块石头,在退潮的海水中它闪闪发光,一旦捡起来却又后悔,因为它的色彩很快会在阳光下消失——而他所做的,是努力攥住这石头并感受它传达的温度,不让它丢失,进而欣喜地看到它的“色彩和纹线”也变得越来越鲜明。
讲故事的人,理当让人看到这种能量。中国人爱说“求知欲”,这是预设了“知”的存在,但要是以西方的“求真”精神来说,重点便在于“求”,而不在于“真”。在《王氏之死》中,我们能看到一种在看似无路的地方,通过攀援手边各种能攀援的东西而开出一条路的过程。例如,在书中最精彩的一段,即探讨王氏和人私奔的情况的一段里,史景迁先是根据地图来推测他们可能的逃亡去向,然后,他结合法律和习俗,以及当时地方上控制社会的诸般制度和机构,来一一分析这些选择会带来的风险。有时,一个场景会忽然冒出来,跟王氏无关,却十分必要:
“单身的徒步游人无论是否携带武器,他只要没有行囊和没有城里人担保,就有可能被赶走。天黑以后,人不允许在街上四处闲逛,尽管在最热的夏天,家里没有廊道或院子的人可以把门打开一点,坐在台阶上享受傍晚的凉快,但从小巷通往主要街道的木栅门是关着的……”
一个社会的“氛围”,可以从相关的制度来推测、猜想,进而可以揣摩个体在那种氛围之下的处境。故事便是这样讲出来的。尽管一个民女的处境,是任何对“晚期封建社会”稍有概念的人都能够想当然地估计到的,可是在《王氏之死》中,这个女人所承受的压力得到了具体的描写:“主流”的一切,从制度、风俗到观念,都是对她不利的,更可怕的是,很可能正是迫于压力,情郎也把她弃在了半途,留给她的可能的出路(据分析)是就地去找份勤杂工的活计,或者(可想而知的)去茶馆、赌场和妓院,接受“保护性剥削”。
而最后,史景迁告诉我们:王氏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条路——她掉头回了夫家。
《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美]史景迁著李孝恺译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
这是一场堪称典范的“脑补”。现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随着史景迁的合理推测,在文本的空间里有鼻子有眼地发生了。于是,原本仅能充当黑暗社会的一个简单注脚的一起民女私奔事件,就演变成了诸多“可能性”之一,它的发生和成为现实,并未使其他的可能性归于消灭,反而揭开了那些可能性的样貌。事实上,小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弗朗茨·卡夫卡当年曾尖锐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人们缺乏想象力的结果。这话可以理解为,当一个历史事件向人提出了抉择的考验时,缺乏想象力的人们只能给出最坏的一种抉择,即向其他国家和势力宣战。卡夫卡暗示战争绝非必然;然而,在《王氏之死》里,我们看到在多种可能性之下,王氏的选择是必然的,史景迁对这块可怜的“石头”做了最大限度的压榨,他拿出了诸般的想象力,证明王氏私奔的结局是没什么好想象的。
当然,王氏的戏剧仍在继续,要通往她的死,但史景迁在考虑如何完成这一段“高潮”。他最后采用的是被钱锺书嘲笑为“失败的小说家”的手段。这几段文字,在钱氏眼里,实在是只能让刚刚入坑的历史系学生惊为天人的通俗小说的笔法:“世上这是冬天,但这儿很温暖。荷花在冬天的绿水里绽放,花香随风而来,有人想把花摘走,但当船过来时,荷花飘走了”……这都是王氏在死前的梦境,她梦见自己回归了青春的样子,脸上消去了皱纹,手回归了光滑,牙齿白而齐整……她又拿出刀子割自己的手腕……美丽的惊悚情节一一发生后,现实接入梦境,王氏被她的丈夫掐死。
历史人物的自白和梦境
以梦的名义,可以做各种虚构。在《王氏之死》前,史景迁已经写出了《康熙自画像》,特色在于从头到尾的“康熙自白”:以第一人称“我”,康熙帝述说他的经历和现状,他对史上帝王成败的认识,他的治国思想,